○林 岱
苦楝是我儿时的玩伴,记忆中挥之不去的风景。它的生长并不为人们刻意的种植,落下的种子,往往随地而生,你稍不留神,它已经小茎挺立,舒枝展叶,在屋后,在溪岸,在田边,几年光景,就会葳蕤勃发,英姿飒爽。
相比杉松、柏桂、意杨、枫柳们,苦楝是寂寂无名的,属于杂树一类。它不被人看重,生命力却格外强健,一株两株,隔生在坡地沟边,寂寞又孤独地抓牢土地,顽强地生长,壮大,开花,结实。而一旦苦楝成材,人们就从荒郊野地把它们砍伐,用以制作各种农耕和家用器具。据说苦楝木质坚硬,是打造家具不错的良材,可我一直弄不明白,它既有此好处,为什么人们不人工种植,而是听凭它自生自灭?
纵观苦楝的一生,其生命的美丽、辉煌与价值,与那些得到成片种植、受人精心呵护的良木相较,可互为伯仲,它有自己的优势,无可替代。苦楝为落叶乔木,高可十余米,树皮暗褐纵裂,分枝广展,小叶苍翠浓碧,花开时节紫英缤纷。花谢过后,青果垂垂,待到秋至,萧萧叶落,原先的青果变成了黄灿灿的楝实,挂满树稍,经秋历冬,像金铃一样,在寒风中自在摇曳,那岂不是生命的倔强的歌唱么!正因为如此,苦楝树又有了“金铃子”的美称。(《尔雅翼》:“木高丈余,叶密如槐而尖,三四月开花,红紫色,实如小铃,名金鈴子。俗谓之苦楝。”)在平原水乡,它的材质胜比枫柳,而它的根、皮、叶、花、果皆可入药,只是它通体皆苦,有毒,尤其楝实最苦,有剧毒,人不可食,因谓之“苦楝”,难道是因为其苦而有毒的缘故,金铃子就要承受孤独寂寞而生的命运吗?
其实,在中国传统文化中,楝树一点也不卑微,各类典籍多有记载。先秦典籍《山海经》中,就提到过一种枥木,“其实如楝”。《说文》∶“楝,木也。”晋郭璞云∶“楝,木名。子如指头,白而粘,可以浣衣也。”先秦七子之一、道家学派代表人物庄子在《秋水》中提到一种鸟,名“鹓雏”,即中华神鸟凤凰,文中说它“非梧桐不止,非练实不食,非醴泉不饮”。练实,即“楝实”,古书中所谓“练树”、“练花”、“练实”、“练子”,其实都指的是楝树及其花和果实。《淮南子·时则训》云∶“七月,其树楝。”,意思是说,七月,楝树结实。东汉高诱云∶“楝实,凤凰所食。”可见古代“练”通“楝”。宋人罗愿在《尔雅翼》说,“楝叶可以练物,故谓之楝”,此处说的“练物”意指练制衣物材料。战国时期的《周礼·考工记·慌氏》就记载了水楝法制作楝丝和楝帛的过程。《神农本草经》、《齐民要术》、《图经本草》以及《本草纲目》等重要典籍中也有记载。《名医别录》中更是说楝“生荆山”,荆,荆楚之山也,是说楝树多见于今湖北一带。南北朝宗懔《荆楚岁时记》:蛟龙畏楝,故端午以楝叶包粽,投江中祭屈原。想来这也许是古楚地的风俗吧。魏晋以来,文人骚客对苦楝尤其楝花歌咏不绝,亦是一个明证。清代陈淏子《花镜》云:“江南有二十四番花信风,梅花为首,楝花为终。”楝树何物,还能荣列风信花之伍,足见其自有特别之处。
宋程大昌《演繁露》卷一:“三月花开时,风名花信风。”何为“花信风”?花信风,应花期而来的风,为中国节气用语。根据农历节气,从小寒到谷雨,共八气,一百二十日。每气十五天,一气又分三候,每五天一候,八气共二十四候,每候对应一种花,因此有“二十四番花信风”之说。据宋孙宗鉴《东皋杂录》:“花信风,梅花风最先,楝花风最后。凡二十四番,以为寒绝。”陆游《游前山》“屐声惊雉起,风信报梅开”,说的就是一年风信花梅花最先开放,报告春天到来。宋何梦桂《再和昭德孙燕子韵》中有这样的句子:“处处社时茅屋雨,年年春后楝花风。”意思是说每年春尽夏来时,作为风信花的楝花殿后,楝花开罢,整个春天的花事也就结束,接下来便是绿肥红瘦的夏天了。这即是古来传承至今的“始梅花,终楝花”的“二十四番花信风”。俗云“花木管时令,鸟鸣报农时”,自然界的草木萌发衰落、动物蛰苏繁育。几千年来,农民们在长年累月的农耕生活实践中,已总结出一套指导生产生活的物候规律,实在是一笔了不起的精神财富。
看来,可别小看这一般人觉得不起眼的苦楝树,它还是一位公认的报春使者,也不枉那些多情的诗人们对楝花要别有情怀了。花信是如此的美好,以致于古人称二十四岁的女子为“花信之年”,那些作为报春信使的花朵,自然是文人雅士歌咏的对象。
“雨过溪头鸟篆沙,溪山深处野人家。门前桃李都飞尽,又见春光到楝花。”这首《寄友》表达的是元代诗人朱希晦想念友人的心情。眼见桃李花谢纷飞尽,楝花枝头又嫣然,时光荏苒,春去夏来,朋友分别,何时再见?这首怀人诗不着一情字,而情字尽透诗篇,正所谓“一切景语皆情语”也。
楝树虽苦,花儿却有一股子幽香,为人所乐道。“紫丝晖粉缀鲜花,绿罗布叶攒飞霞。莺舌未调香鄂醉,柔风细吹铜梗斜。金鞍结束果下马,低枝不碍无阑遮。长陵小市见阿姊,浓薰馥郁升钿车。莫轻贫贱出闾巷,迎入汉宫人自夸。”这是宋代梅尧臣对楝花情不自禁的赞美。王安石《钟山晚步》把楝花也描写的别有情致:“小雨轻风落楝花,细红如血点平沙。槿篱竹屋江村路,时见宜城卖酒家。”楝花如血,美酒当前,诗人的雅兴令人浮想连篇。杨万里一句“只怪南风吹紫雪,不知屋角楝花飞”,更是把楝花比作“紫雪”一样眩目耀眼,着实让人心醉神迷:这苦楝之花呀,有多少人发现她的幽美,她那孤妍的风华?“天气清和四月中,门前吹到楝花风。南来未识亭亭树,淡紫英繁小叶浓。此树婆娑近浅塘,花开飘落似丁香。绿阴庭院休回首,应许他乡胜故乡。”这是俞平伯先生笔下的《楝花》,作者曾执教于北大,有一阵老先生卜居南方,每天从楝树荫浓的庭院走过,竟未识眼前这亭亭绿树,待到信风吹开满树的楝花,方觉出“淡紫英繁小叶浓”的清静美好,最终发出了“绿阴庭院休回首,应许他乡胜故乡”的感叹。
诗人们情意绵绵的歌咏,不禁唤起我对往昔的回忆。小时候,村子里的屋角堤边,随处可见枝干旁逸斜出的老楝树,夏秋炎炎,树上树下都是我和小伙伴们玩乐的去处。我们喜欢采下楝树的花枝绿叶扎成花环,戴在头上,你追我赶,或者采摘下青青的楝果,作为互相伐取乐的武器,用楝子儿当棋子,在树下排棋布阵,常常顽闹到村子里炊烟四起,大人们呼唤的喊声阵阵,才依依不舍地回去。转眼几十年过去了,家乡的老楝树和树下鲜活的少年光景早已沉沦在岁月深处。时光啊,何必太匆匆?可否赐我一架穿越时空的时光机,让我重返少年不识愁滋味的青涩年华,祖父在,父亲在,亲人在,左邻右舍都在,那么明亮而又真实,那么温润而又亲切,饱含着圆满的故乡的温情?
“饧箫吹暖,蜡烛分烟,春思无限。风到楝花,二十四番吹遍。烟湿浓堆杨柳色,昼长间坠梨花片。悄帘栊,听幽禽对语,分明如翦。”此刻,当我独自走过残垣断壁的老家,在河堤上两颗新生的苦楝树下驻足流连,我想,风吹楝花香的日子已经不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