○蔡赞生

主啊，是时候了。夏天盛极一时。

把你的阴影置于日晷上，

让风吹过牧场。

让枝头最后的果实饱满。

再给两天南方的好天气，

催它们成熟，把最后的甘甜压进浓酒。

谁此时没有房子，就不必建造，

谁此时孤独，就永远孤独，

就醒来，读书，写长长的信，

在林荫路上不停地，

徘徊，落叶纷飞。

——里尔克《秋日》（北岛译）

年轻时，我从图书馆的一本杂志中读到里尔克的《秋日》，便开始搜集他所有的作品。可以说，在里尔克的二千多首诗中，《秋日》是独一无二的存在，是奠定他在世界文学史中地位的基石。诗人北岛说：“这是一首完美到几乎无懈可击的诗作……有时我琢磨，一首好诗如同天赐，恐怕连诗人也不知它来自何处。正是《秋日》这首诗，使里尔克成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诗人之一”。

我对《秋日》的各个译本多有接触，喜欢的有北岛、冯至等的译本，但唯一能背诵的是北岛译本。

《秋日》中，诗人里尔克通过描写秋天的景象，呈现出自然界的周期性变化。“枝头最后的果实饱满” “落叶纷飞”，简练地勾勒出秋叶的色彩和情感。秋天的到来标志着夏季的结束，树叶开始逐渐凋零，大自然的生命力逐渐褪去。这一景象引发着对生命的不可逆转性的认知，正如秋叶一片片地凋落，人类的生命也会经历老去和最终的消亡，这种生命的流转是不可避免的，诗人只能在“在林荫路上不停地，徘徊”，任由着眼前的落叶纷飞。

自然界的变化与人类生命的联系也引发出哲学思想上的深刻碰撞，?“谁此时没有房屋，就不必建造/谁此时孤独，就永远孤独”。这两句是全诗的内核，是诗人带着苦涩的微笑悟出的人的命运真谛，也是诗人注入全诗的灵魂。诗句中透露出对于人类存在的独特性和孤独感的探讨。秋日是丰满的，如果你还是那么的贫瘠——不管是物质层面的“没有房子”，还是精神层面的“孤独”，那么就毅然地选择“贫瘠”。这与存在主义哲学中的核心观点相符，存在主义认为人类是孤独的存在，需要自己为自己的生命赋予意义。里尔克通过秋日的景象，反映出人类与自然和时间的对立和对话，包括对自我、自由意志和存在的深刻反刍。

这些句子是里尔克1902年9月21日在巴黎所写，那年他27岁。27岁的诗人却很自觉地用双手试图去握住生命中或饱满或荒凉的岁月，在一个静谧的秋天夜晚，任许多人，许多事，许多曾经花发满枝的渴求与憧憬，在内心中缓缓流过，又默默回溯。落叶翻飞的时刻，“谁此时孤独，就永远孤独”的体验刻骨铭心。于是，里尔克一生都在孤独地寻找与漂泊，一生都在秋日里等待与漫溯。

在人生的不同时期，想起这样的诗句时会有不同况味。我们或是在发问，“谁此时没有房子”“谁此时孤独”，这些问题往往不需要明确的答案，而是用来引导人们联系自身的处境与命运。这个问题强调了秋天的神秘和令人疯魔的一面，激发了读者的好奇心，使人们陷入对自然之美的思虑或对抗。

时间的流逝也是这首诗中的重要主题。秋天的来临象征着时间的无情推移。在诗中，里尔克写道：“夏天盛极一时。把你的阴影置于日晷上，让风吹过牧场。”这种感觉强调了时间的相对性，时间的流逝不仅仅是钟表的指针移动，还与我们的感知和情感紧密相连。我们如何感知时间？我们的回忆如何与时间的流逝相互关联？时间如何塑造了我们的存在？

秋日的景色既是客观存在，又受到诗人主观情感的影响。诗人通过自己的情感和感知来赋予自然景象以深刻的意义。这呼应了哲学中有关现实与主观体验之间关系的讨论。包括，我们如何看待世界？我们的感知如何塑造了我们对现实的理解？我们如何在心灵苦难中构筑自己的秋日？

诗中充满了秋日美的元素，引发了对美的本质和价值的哲学体悟。它通过自然界的变化、生命的流转、时间的流逝、感知与现实的关系以及美的探讨，触及了人类存在的基本问题，激发了读者对哲学和生命意义的深刻联想。诗中的秋天景象如树叶凋零和自然逐渐衰老，从盛极一时的夏日中冷却，对比了季节的变迁和生命的循环。这反映出了自然界和人类生命之间的紧密联系。秋天的到来和生命的衰老不可避免，“是时候了”，它充分强调了时间的无情推移和生命的不可逆转性。

要深入理解里尔克的情感表达，我们还需要洞悉诗中丰富的隐喻。语言与修辞是诗中的精髓，它们赋予了作品深度、情感和艺术价值。他写道，“把最后的甘甜压进浓酒”，它通过将自然元素与人类情感相连接，创造出了一种深刻的共鸣。里尔克善于场景的自然切换，将读者带入诗人内心的状态，你中有我，我中有你，人与人这间经历或不相同，但心灵苦难的状态却极其相似，“就醒来，读书，写长长的信”，其作用与苏轼《水调歌头》中“转朱阁，低绮户，照无眠”和白居易《琵琶行》中的“东船西舫悄无言，唯见江心秋月白”有异曲同工之妙，如电影的蒙太奇，给人留下了涵泳回味的广阔空间。

正是如此，读者才能在诗人对秋日的咏叹中，跟随着诗人的足迹走过布拉格，在巴黎的林荫道上漫不经意地散步，然后又在诗人的情绪感染下，与诗人一起理解着孤独，理解着“果实”的甘甜与沉重，领会到诗人“不必建造”的清醒，体验在落叶纷飞中不安地游荡的心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