○耳汝尔

这是一个皮肤黝黑，看不清五官轮廓的老男人。上身穿着疑似从没洗过的背心，下面是一条沾满油渍的灰色裤子，一串钥匙在腰间不停地晃来晃去。

已是月朗天凉好个秋，他又来孤独700米遛狗了。只见他左手拿着手机，竭力往带圈圈的近视镜前凑，右手挂着自制的宠物便便袋，并攥着狗绳，不时将东嗅西嗅的狗狗往回拽。

他的狗狗，是一条被人遗弃于公园的猎狐梗。脏兮兮的毛发一坨一坨的，更长着一张连亲娘都无法忍受的脸，走起路来一跛一跛，秃了半截的尾巴向上举着，却从不摇晃一下。路人偶尔瞅它一眼，都会以为是一团烂抹布。

但老男人却宠它宠上了天，每次出门散步都带着它。狗狗往草丛撒尿，他静静地候着；狗狗屙巴巴，老男人就用套上薄膜袋的手，去捡巴巴。有一回我看见他双手捧着巴巴，好像正在感受巴巴的温热，竟然忘记了要把巴巴放进便便袋。

老男人尽管有时肩臂贴着跌打药膏，仍会牵着狗狗，来到步行道，摘下狗绳，让猎狐梗自由自在地奔跑，在草地打滚，在树下蹭痒痒。

老男人眼里除了狗狗，就是手机。他从不跟任何人说话，也从没见过有谁跟他打招呼。红男绿女一遇上他，个个避之唯恐不及。

有一次，猎狐梗遇上一条个头健硕、样子很凶的牧羊犬。也许是嫌弃猎狐梗影响宠物犬的形象，牧羊犬趁主人停下脚步抽烟，突然追了上去，一口咬住猎狐梗的尾巴。猎狐梗痛得嗷嗷直叫。老男人急了，不顾危险，冲上去用臂弯紧紧锁住牧羊犬的脖子。牧羊犬松口扭头，要咬老男人，猎狐梗一跃而起，咬住牧羊犬的嘴唇。险象环生之际，被吓傻的牧羊犬主人醒转过来了，扑过去一把揪住牧羊犬的绳套，抱紧它的身子往后一滚。

英勇救“梗”这件事打动了我，我揣测老男人将丑陋的猎狐梗当成最爱，心里一定藏着苦涩的故事。我借着霓虹牌匾发出的光，悄悄观察起老男人，觉得似乎在哪里见到过他。

我开始有意接近他，问他狗狗养了几年，多长时间给它洗一次澡。可他对我抱有戒备心，不肯让我走近他，应答不是吱吱唔唔，就是摇头晃脑。

天空突然刮风下雨，我撑开雨伞，想为他挡风遮雨。他不领情，抱起猎狐梗，一路小跑，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。

我使劲回忆，寻找老男人是在什么时候、哪个场合给我留下了印象。

终于想起来了，几年前参加司法机关反腐肃纪培训班时，曾有一个反面典型案例的主角，长得跟这个老男人很像。我回家从电脑里找出当年的视频，经反复比对，确定老男人就是视频所讲述的那个腐败分子。

当我拦住老男人说我认得他，老男人仍然坚决地拒绝搭理我。他的狗狗却趁我们在对峙时，翘起后腿往我裤腿撒了泡尿。一气之下，我冲他严肃地叫了一声“陈廷润”。老男人立即双手下垂双脚并拢抬头应了一声“到”。

没错，就是他！我上前一步，拍拍他的肩膀，说：“别紧张，我只是想问问你，有没有向政府申领失业保险金？”

陈廷润眼角泛出一丝泪光，先为狗狗冲我撒尿向我道歉，再摇摇头说：“我已经有了工作，有了收入，不想给政府增添负担和麻烦。”

陈廷润原先是Z市国土资源局的副局长。他最不可思议的是，屡屡违纪被组织处分过四次，仍不悬崖勒马。当他被铐上手铐移送司法机关后，由于他秘密包养过三个情人，而且贪腐所得除了砸在情人身上，其余的全藏在没人居住的老屋，他老婆坚决跟他离婚，唯一的儿子也宣布跟他断绝关系。而那些昔日的短命鸳鸯，早在案发前就潜逃国外，或卷走他不少的钱财跟别人跑了。

幡然醒悟的他，一再痛心疾首叩问自己：为什么老婆的话听不进，全听情人的；为什么明知是死路，仍要飞蛾扑火？

鉴于认罪悔罪态度良好，坦白了纪检部门尚未掌握的犯罪事实，还检举揭发了他人的重大犯罪行为，且退赃退赔主动积极，法院在量刑时，酌情减轻处罚，判处他有期徒刑七年。他又在狱中表现突出改造积极而连获减刑，坐牢满五年就释放出狱。

因为怕被熟人认出，他几经辗转来到东城新区的城中村，自食其力当起电动单车修理店的修车师傅。

我诚恳地对他说：“犯了错能悔过自新很好！能从跌倒的泥沼里爬起来，把污秽洗干净，往前走，说明你是有血性的人，我们以后可以做朋友。”

四个月后，老陈在我们小区商品楼临街的铺面，开了一间民用无人机维修店，生意还挺不错。他尤为感激我帮助他联系上了儿子。